大學城的秋日，閒適安𣈱，什麼也不為的，一個人躑躅街頭。
街邊櫥窗玻璃像個五彩繽紛的萬花筒；色彩鮮豔的空花圍巾、鑲金線的針織毛衣、手工陶瓷鏤金項鍊，一幅幅絢麗的畫面慢慢流過眼前。 人行道兩邊更佔滿了街頭藝術家的攤位，午後的陽光透過綠蔭輕輕瀉下，瀉在攤位上每一條經過精心設計的珠鍊、手鐲、耳墜上，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
不知從哪裡鑽出一隻溫馴的大狗，碩大的身軀穿梭在攤位間，這裏聞聞，那裏嗅嗅，卻並不擾人。美國人愛狗，經過見到這隻安靜的大狗，無不拍拍它的背頸讚聲：「Good dog！」。有些人更因此停下腳步和狗主－ 一個作嬉皮士裝扮的街頭藝人攀談起來，在這本來就嫌狹窄的街道上，造成一陣不小的騷動。
就在這紛攘街頭的一個角落，我看見你；高瘦挺拔，襯衫口袋中插著原子筆，長袖溫文的捲起。下面是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藍色背包斜斜掛在身後。你就倚在那裡翻閲著課本，沉靜一如博物館中的塑像，無視於街邊的嘈雜。
不同的衣著，熟悉的面容，我心中微微一動，迅速翻攪出記憶深處的一個影像⋯。
也是初秋明麗的午後，陽光悄悄灑向客廰中一個安靜作畫的背影。我躡手躡腳潛到你的背後大叫一聲，你早有防備，回過頭來滿臉笑意，一手提起沾滿顏料的彩筆要往我臉上塗。我們又笑又鬧的，讓你一張水彩畫了整個下午還沒畫完！
你就住我家對面巷口，你弟弟朱＂猩猩＂和我幼稚園同班，我們從小就認識。那時我和朱猩猩穿著一式的幼稚園圍兜，別著叠成長形的手帕，常在一起玩。我們把豆沙麵包剝開，把豆沙挖出來，搓成大中小三個圓球，很小心的用手帕包起帶回家。朱猩猩大聲宣布：大的給我爸爸，中的給媽媽，小的給我哥哥！你那時也才小學二、三年級，站在旁邊大笑。
後來上小學了，我們幼稚園出來的都唸同一所小學。我小學五、六年級時，你到我家和我爸爸學畫。有時會請我吃芒果乾和香煙糖，因此我和你處得特別好，那也是我們友誼的開端。
過一段時間你因為準備高中聯考的緣故，學畫中斷了。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有一天早晨，我穿著簇新的初中制服，神采飛揚的出門；看見對面巷口走出一個人，背著師大附中書包，卡其布制服漿得挺挺的，頭上還戴著同色帽子。陽光耀得我睜不開眼，走近了看原來是你，你笑著説：怎麼，不認識我了？。我跟你做個鬼臉正要開口，看見朱猩猩從後面趕來，我怕他看到我又要叫我＂唐老鴨＂，三步併兩步的丟下你就跑了。
那時你是我們班女生私心仰慕的對象，一提到朱猩猩的哥哥，大家都心跳不已。因為你功課好，長得又帥，蘭常說她將來要做行政院長夫人，她心目中的行政院長人選非你莫屬。屏每天放學藉故到我家寫功課，為得是有機會多看你幾眼。
只有我，可能是和你太熟了，從來不覺得你有多帥。尤其當我去巷口雜貨店買東西，看到你穿著褪色拖鞋，不戴帽子的呆樣，忍不住要叫你光頭。你握著拳頭作勢打我，就像小時候要用水彩筆畫我一樣，完全不起嚇阻作用，我根本不怕你！
只有一件事我們總是意見相左，你說我功課好，將來做個女博士，更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以為然的說；功課好就行了，漂不漂亮不重要。我所受的教育是內涵重於一切，因而有此一說。你搖搖頭說；不行，光是功課好還不夠，女孩子除了聰明，也要漂亮才行。這個辯論一直持續到我出國前都還未成定論。
我答應出國後要寫信給你的，不知為什麼都一直沒和你聯絡，只是陸績聽到一些你的消息，說你搬家了，說你考上台大，而後不知所終。
這幾年我常回台灣，每次走在街上看到穿師大附中制服的學生，總讓我想到你頂著晨㬢從巷口走出來的身影，而感到特別親切。有同學在台大唸書，我也會問問有沒有聽過你的名字，可是答案總讓我失望。是不是全國菁英齊聚一校，因而掩沒了你的光采，還是根本我的消息來源錯誤，我只覺得悵惘！
我為了確定，再繞回來看看，等待你抬起頭的那一刻，看你是不是會想起，我們曾是一段時光的朋友。看你是不是會驚喜的叫出我的名字，可是你始終頭也不抬的看著書。我內心矛盾的想不知該不該叫你，又怕自己認錯人，幾番考慮，幾番思量，終究沒有過去。然後巴士來了，你闔上書本跳上巴士，就這樣留下我在一街熙攘的世界中默然。
其實要找你並不難，我可以問問唸研究所的同學，或是到萃華社查查中國學生名單。如果我很在意，我甚至可以在報上登一則迷糊的啟事，找尋一個白襯衫牛仔褲，曾在大學城街邊翻閲課本的男孩。而你也許不會知道，仍是每天往返於系館和宿舍，孜孜於你繁忙的課業。反而讓不少男孩暗自疑心，無法確定自己曾否作如是打扮在街邊研讀課本。這又何妨，不過是給這個多采多姿的大學城潻加一劑清涼的話題。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並且不需有任何結局。也許我仍留你在我的記憶匣中，也許就像一首歌的歌詞般～今後我將找尋與你相似的背影，或在不覺中將你遺忘⋯。
如果你知道，你會怪我的沉默嗎？積五百年、幾千年才修來的重逢，就為了自己不知所以的腼腆和矜持，輕易的放棄了。你在意嗎？我是真的不在意。讓我想想我們再度相見會有什麼樣的情節出現；咖啡室昏黃的燈光下我們相對而坐，彼此細細端詳，訴說這多年來的變遷和成長，並重拾那往日情誼。
也許時間使得你我的友誼變質，沒有人會說青梅竹馬不相宜，只因我已作了抉擇，我們卻要讓這初萌的感覺深埋心底，暗自咀嚼著箇中滋味。很多事都不是我們所能預料的，很多事其實也不需要有結果。你的身影自此不再出現，這是當你頭也不回跳上巴士絕塵而去的那一刻，就已預定的結局。
我不會忘記我曾在初秋午後，靜謐的一角看見過你，就如同我不曾忘記多年前，你從晨曦中走出來的挺拔身影。畢竟在這樣一個冷暖自知的塵世中，能擁有一份溫馨的回憶，也算是一種福份吧！
1985
返回［ 生活隨筆 ］目錄 >> 1000. 生活隨筆目錄 (tangtanglife.com)
返回［ 心理建設 ］目錄 >> 1000. 心理建設目錄 (tangtanglife.com)
返回［ 親職教育 ］目錄 >> 1000. 親職教育目錄 (tangtanglife.com)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