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見外婆把一條好大好黑的魚切成一半,用兩只大號碟子裝著,印象十分深刻;那條魚是沒有頭的,尾巴露出一大截無力的垂在桌面上,我不覺起了惻隱之心,覺得那條魚很可憐。那時除了飯桌上煮熟的魚,我對魚可說是沒什麼概念。
和魚的正面接觸始於小學四年級;所謂的魚,不過是田裏的泥鰍。大雨過後,爸爸帶我和妹妹經過田邊,看到我們學校幾個五年級的男生在捉泥鰍。小學校,一個年級才一班,見到面都認識的,大家合力用手、用畚箕捉了十幾尾。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黑色,頭圓圓嘴上還有鬍鬚的魚。爸爸說:「這是泥鰍!」我輕輕用手摸了一下,軟綿綿,滑溜溜的,心裏記著泥鰍就是這個樣子。
我們把泥鰍帶回家養在浴缸裏,洗臉盆中也裝了幾條,媽媽一直抗議,說弄得到處都是泥巴,我恍悟的想著,難怪牠叫「泥鰍」。第二天泥鰍不見了,浴缸和洗臉盆恢復了往日的潔淨,也不記得當時是否問過泥鰍的去向,想來是被媽媽丟掉了,因為家門口就是一條大水溝,一灘汚泥,極適合泥鰍生長。
初中時隨父母移居美國,我們住在舊金山。舊金山靠海,是一個浪漫古老的山城;碧藍的天,碧藍的海,碼頭邊海鷗飛來飛去,有很多人在哪兒設籠捉螃蟹。捉螃蟹要在黃昏,我們在唐人街買了臭魚頭,用線綁好在鐵籠上,沉到海底等螃蟹入籠。舊金山法律規定捉到母蟹和小蟹要放生,有一回我們籠中進來一隻極小的螃蟹,一派未經琢磨的純真,爸爸說:「這麼小,把牠放回海中吧!」我們就把牠丟回海裏,結果牠又接連來了三次,第三次收籠時,我們就把牠帶回家養在金魚缸中。
我常常隔著透明的玻璃魚缸望著那小小金黃色的蟹背,這麼小這麼穉弱,是因為生命最初的好奇和混沌,才會爬進我們的籠中吧!那時我剛到美國,不太會講英文,有時迷了路,只好驚惶的站在路旁看著過往行人,心裏有種想哭的衝動。我在想,這麼小一隻螃蟹,養在與世隔絕的魚缸中,海洋的故鄉近在咫尺,牠卻回不去,心中是否也感到孤單害怕呢?也許是不適應這陌生的環境,沒幾天牠死了,像一朵初生的蓓蕾,尚未享受到生命中的風華和熱鬧就夭折了。
高中時學校園遊會,有位學長嬴了一尾金魚送給我。他告訴我,養金魚要養一對,一尾金魚是活不久的,我就去寵物店買了另一尾金魚。那時的我,熱情多感,初識生命的歡愉和燦爛,喜歡看金魚在水中曼妙的舞姿,嘴裏吐著小氣泡,橙黃的長尾在水中忽上忽下的擺動著,恰似微風中輕顫的小雛菊。我每天為牠們換水餵食,認真的照顧牠們,然而移植過的生命終究不長久,有一天我發現牠們肚子翻白,長飄飄的尾巴靜靜浮在水面,像一朵凋謝的花。
偶然的機緣中,我養了螃蟹和金魚,又眼見牠們的消隕,生命原來是有時限的,不管牠曾經多麼受人珍惜愛護過,還是有走到盡頭的一天。從此我不再養什麼寵物,直到妹妹又買了十幾尾金魚回來。
妹妹養的是兩種不同品種的金魚;一種是尾巴長飄飄,像我養過的兩隻一樣,消遙自在的游著。一種是循規蹈矩毫不逾越的小尾巴,莊嚴而神聖的游著。兩種金魚在一起,常為爭食而咬傷對方。金魚不是一種和平的族類嗎?為什麼會為了爭食而打架!是不是因為魚缸太小,容不下太多金魚?如果將牠們放在小河或大海中,牠們就不會自相殘害了吧!
(曾經看過一場電影「鬥魚」,人類就像魚缸中的魚一般目光短淺,互相傾軋。黑白電影中,火車鐵道下的纒鬥配合著自遠而近的火車隆隆聲,恰似鬥魚無望而墮敗的生命,給人一種蒼涼震憾的感覺。彼此相愛才能互長互進,彼此傷害只有共同走向毀滅之途,人類該不會像魚一般無知吧!)
我們把兩種不同類的金魚分開,那幾隻被咬傷的魚很快就復原了,悠悠的在水中游動吐著氣泡,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事。魚的生命力真強,我從魚的悠遊中看到生命的喜悅,從魚的爭鬥中窺得了死亡的黑暗。又從牠們傷口的癒合中學會了生命的堅韌和源源不絕。
生命的開始只是偶然,終結卻是必然;大四那年外婆過世了。長途電話中傳來的惡耗是如此的模糊不真切,這個消息讓人震驚,爸爸媽媽帶著我搭機趕回台北。台北這裏是一個真實的人生,一片混亂吵雜,每個人都在哭,到處是眼淚和哀痛!涙眼模糊中,我望著外婆遺照上慈和安詳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生命的誔生和終結不是和春天花開,秋天葉落般的自然無怨嗎?外婆過世了,生與死之間隔著迢迢路遠,但是舅舅和媽媽不也承繼了外婆的血脈?這血脈像一條鎖鏈,一代串連一代,一直到地老天荒,朽壞的只是肉體,精神和愛卻永遠長存。
生命是一朵花,綿綿延長永無止盡,在花開花謝中,生存的意義一代代纒綿,造就成一個美好和平的世界。我很慶幸自己在接觸到死亡的陰影前,先得知了生命的光明與希望。
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濱海公路邊的澳底釣魚,沒想到小漁港中有這麼多熱帶魚。那是極小極美的一種品種,五彩繽紛像春天原野中綻放的花朵。我釣到三條魚,一條是黑黃相間的花紋,一條是紫尾寶藍色身子,另一條是黑底鑲白腹紋。牠們身上閃著同樣的螢光,幾隻小眼對著我張望。想像中,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應當生長在有椰樹、珊瑚礁、藍天碧海的南太平洋,最少也是在有南海風情的墾丁、貓鼻頭出現才是,怎麼會在澳底這不起眼極富古意的小漁港呢?
遠處濱海公路湛藍的天空上,有遠碎的斜陽和漫飛的鷗鳥,白色的浪潮一波波沖向岸邊,在岩礁上激起無數浪花。像人類的世界一樣,遠洋的深海中有許許多多不同的族群;魚、蝦、蟹、蚌,牠們和平共存安閒的在水中生活。原來美麗的生命是亙古恆存無時不在的;我彷彿看見外婆在天上向我俯視微笑。我把那三尾可愛的熱帶魚拋回海中,看著牠們隱沒,山長水遠的相伴游向無垠海鄉。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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