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似一道高牆,隔斷了人世的紛攘,卻隔不斷她對故國的眷戀和悵惘⋯。
這是從舊金山至洛杉磯的灰狗巴士上,她望著窗外,慵懶的調整一下坐姿。窗外永遠是這樣的景色;綿延不斷的沙地,一望無際的黃土,灰褐落拓的棉花田,間中還夾雜著些枯叢灌木,隨著車速從單一的色調中躍出。天地萬物俱在,四周一片無邊寂靜,只有灰狗巴士發出單調持續的引擎聲,在高速公路上不斷向前奔馳⋯。
(馳過多少歲月,馳向遙遠的地方,那是她心中的故國家園;長江黃河在歷史中緩慢悠遠的流動著,經過大漠,流向中原,流過黃土地,涓涓滴滴注入她的生命中,滙成了千古不忘的鄉思⋯。)
她自小喜歡沉思,小時候坐在院中台階上看星星,對著眼前僅有的景物痴想,卻可以想見地老天荒古早以前的故事。此時車行疾而平穩,車上的乘客都在閉目養神。藍色天空中有一抹淡淡的雲,她凝視著雲下端的一脈山影;叠叠重重一片灰黃,山角邊是整塊廣大的棉花田。灰暗枯淡的矮灌叢中,綴著粒粒圓絨絨的小白球,沉寂中透出活潑的生機。棉花田讓她想到郝思嘉,那是「亂世佳人」中的一個鏡頭;暮色四圍中,天際有滾滾欲動的殘雲,暗紅色調的大地和斷垣殘瓦的背景中,是郝思嘉堅定的背影,和她在風中翻飛著的衣裙-「這塊地是屬於我的!」。暗紅大地是她的心,是她對土地一片赤誠的真愛!
(就是這種情懷! 地理課本上寫著;四川省會成都是一塊富庶的平原,稻米產量豐富,桐油豬鬃輸出量佔全國第一位。她常常想著那從未謀面的故鄉,人說「天府之國」的地方應該是怎麼樣一種和樂氣象呢?澄藍天空下,有白鷺散飛在稻田中,水邊是一叢叢透出郁香的白色野薑花。孩童赤足在田中撈魚蝦,屋前小溪旁有三兩村婦邊搗衣邊話家常,四合院老宅前的廣場上,堆滿金黃飽滿的穀粒,吸著水煙袋的老農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是她心中很鄉土很俚俗的故鄉。有一次看電視劇「天蠶再變」中提到「四川唐門」,她想她們唐家在四川必定是個綿延流長的大家族,心中頓時湧起萬般暖意,是那種生命中互通聲息的溫馨感。)
車行馳過叢叢灰褐的棉花田,接連著是一片已翻過但尚未墾植的土壤,乾燥、灰澀直到天盡頭。雲很淡,風很輕,幾棟木造農舍稀疏散落其中,這是美國西部的鄉村。忽然聽見一聲喇叭聲,回頭看見遠處橫過來的鄉村小路上,有一輛黃色大巴校車,載了滿車半大不小的孩子,喧嘩笑鬧聲散在這好風好日的午後,和著一片黃土交融成他們的快樂童年,在自己的土地上!
(她喜歡聽外公說伍氏一族的起源。伍氏一族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時代伍子胥,伍子胥之後代代南遷。後來有一位祖先流落到廣東,初時在一人家做長工,因工作勤奮得主人賞識,將女兒許配與他,他辛勤經營又攢錢置田產,幾代之後,伍氏一族在廣東繁𧗠成人數近千的三個大村。多麼淵遠流長的歷史啊!看著薄薄一本族譜,竟覺得有種任重道遠的光芒浮散其上。有一天外公接到一封外地輾轉寄來的信,是外公未曾謀面的親戚孫輩寫來的。「那是我的遠房表親了!」她想著民間故事中的貧家女賣身為奴時,總會流淚怨嘆自己命苦。她的遠方表親們呢?她常想,當他們偶爾抬頭望見天空飛鳥時,是否也曾暗自感傷或是早將一切歸於命運不再怨懟了?)
行行復行行,灰狗巴士就這樣一縣一郡的走下去,陽光灑入滿窗的明暗光影,有風疾行滑過車頂。越往前越是一片黃沙漫眼,沿路盡是淒淒佇立的仙人掌和枯樹叢,空中還有盤桓不去的兀鷹。這是一塊未經人工雕琢過的曠野,保留了美國西部拓荒時期的荒蕪和原始。她想到篷車、馬匹、來福槍,印第安人彷彿就要從遠處山上馳馬廝殺過來.⋯。
(「攀登高峰望故鄉,黃沙萬里長」,這是飛沙旋落照的大漠,是成基斯汗騎著蒙古汗血寶馬馳騁過的邊疆、金國百萬大軍曾經揮舞著完顏旗幟,與宋朝大軍對峙過的邊緣地,如今只剩綿延百里的沙丘,風過處畫出痕痕淺淡沙紋。陰冷蒼白的天空有展翅數尺的大鵰,發出淒厲叫聲,風捲成團的枯枝四處滾動。遠處夕陽下有駝隊緩慢移動的身影,依稀可聞駝鈴聲,叮叮噹噹聲聲慢。從這裡南行,跨越長城是中原,西行經由蘭州通絲路,大漠,是被遺忘了的江山⋯。)
五號公路無止盡的平直伸向遠方,窗外仍是一幅幅蒼茫如恆的畫面;陽光淡淡雲天渺渺,觸目所及的黃土,從冬到夏亙古不變。西部沿岸幾個大都會,相隔百里遙遙相望,中間只以平直公路相連,餘地一片遼闊和靜謐,車行其間竟有一種馳向永恆的感覺,她才意識到美國的地廣人稀。
(桑田遼濶,滄海悠悠,山東即墨,那是歷史課本上田單復國的根據地;想像中,那必是一塊洪荒而莊嚴的大地。這是離田單幾個世紀之遙的時代了,火牛踏過之處重新長滿灰濛濛的芒草,空氣是冷洌並帶著點兒高山雪融後的清甜。城郊小丘上有孩童追逐玩耍放紙鳶,古道兩旁及人高的蘆葦,映在夕暮餘暉中,顯得份外清朗。即墨這塊地滋養醖釀出的人們,應該是身著灰布長袍,長鬚冉冉一派溫文儒雅的書香氣,有北方人的豪氣,卻不粗䊯。年輕男子則是玉樹臨風臉上帶著千古文人的平和風範。這是一個自成丘壑的小城,風痕樹浪中,透出自身的寧靜,只因寂寞⋯。)
車速漸緩,慢慢進入洛杉磯地區,此時天色已近黃昏,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遠方山谷中點起昏黃燈火,群山萬壑中透出紅瓦灰牆的住家。兩邊的貧瘠地也漸漸蔥鬱,這在以前必是沙漠中的綠州,如今已開發為小鄉鎮了。
(極北極寒的哈爾濱,這個名字中帶著濃厚白俄貴族氣息的地方,原該是屬於冬日黃昏後的城市。馬車行經冰雪覆蓋的紅磚路上踏出規律的蹄聲,紅褐歐式磚房浴在淡淡冬陽下,屋簷上有倒垂的冰柱,風吹過處偶而落下一堆細雪和松枝。前後四方皆有人家,卻是一番恬然景象,西式建築群中走出中式裝扮的行人;藍青棉掛,羊皮小帽,脖上圍著米白色圍巾,邊走邊往手心呵氣以袪寒意。入夜後,街上已無人煙,家家戶戶透出暖黃燈光,火爐上熨著熱茶;「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此時有溶溶雪花無聲飄落,覆蓋了城市的每個屋脊,時間,在北國風情畫中是凝結的⋯。)
灰狗巴士彎進洛杉磯市區,入目盡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下班時分到處人影晃動,混在車隊間似河道般汨汩交錯,以一種很雜亂很冷淡的方式,映在夕陽餘暉中倒教人無端感到驚心。她思念的一切卻不是這樣的;她喜歡亂中透著點溫馨和單純,那就是她心中海棠的風貌,沉穩壯濶、多感熱情!大至名山古剎,小至牆邊草花,雖有其各自的成長經歷,卻又能如此和諧的與山川日月,風土人情勾織成完整的一塊織錦,這樣的情感,卻不是台北紅磚道上,或是洛城的風華熱情中可找到的。
海棠是她深邃的夢,是她唯一的歸屬,是活生生血脈相連的融於她的生命中!在此其間,她可以是鄉下市鎮中,坐在窗前拿著針線納鞋的溫柔漢家姑娘,也可以是西北塞外草原中,馳馬揮鞭放牧的健朗蒙古女兒,她夢海棠,海棠夢她!
海棠是一個平和淳厚的民族,雖歷經憂患,如今尚陷於困境中,但是她的精神仍凝聚如一抹狼煙,緩緩上昇永不滅息。她深深相信,有一天那屬於海棠的太平歲月會重現;江南江北十里荷香一如舊日般搖曳出恬然風姿,漁樵歌聲會悠悠唱過千年萬代,直到永遠!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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