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宛如一場爭戰，很多事在剛開始時，勝負多半沒有定數，有些路雖然明知是走錯了，但是在尚未看到結局以前，總是執意的要走下去，正是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人世的痛苦於焉開始，傷害，都是自己造成的。她就是這樣一路行來，只剩下如今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但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即使是在初識他時，就已得知此時苦，這條路她還是會走下去⋯。
他們認識的時間算來也有三年了，但是真正值得記取的，也只有前半年；後面的兩年半，好像是發生了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她想不起來了。如今翻開當時的日記，裏面也只記載了一些零星瑣事和片段的囈語，間中交雜些乾了的涙痕；她這才恍然醒覺，原來那兩年半的心力交瘁，純粹是自己內心的掙扎，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旁觀者，沒有推過她也沒有拉過她。
恩恩怨怨牽絆了三年，她覺得很累，既然誰都沒有積極的想把握住些什麼，那麼，分離，是必然的結果。她扮演了那個黯然離去的角色，走的時候很瀟洒，一滴涙也沒有流。
現在的她，再走回那條魂牽夢縈的小徑上，想到過去那段美麗而無奈的時光，心中只是一陣空白；既不甜蜜也不苦澀，淡淡的，也許，還帶著一絲溫柔的暖意⋯。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二一節選修的心理概論上。剛見的第一眼，彼此都覺得有些眼熟，就像寶玉初見黛玉時所說的話一樣⋯這個妹妹我見過⋯。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好像在哪裡看過妳！」當時她只是笑一笑：「是嗎？我不記得了！」淡淡一句，把所有的迷惘和震撼都藏在心底。
她是個溫靜的女孩，人長得不怎麼樣，但是很喜歡笑，笑起來倒有幾分楚楚可人的風姿，她自己也知道，因此多少年來臉上始終是那抹輕淺的笑。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的，雖然有不少男孩對她表示好感，她也只是放在心底不輕易接受，心中總期盼著在某個時空下，有一個人能分享她的喜她的憂，是屬於她生活層次中，也是她思想領域中的知音。她一直相信「他」會出現，然後，就是在大二的那個春天，他向她走來了。
他彷彿一開始就是向著她走來的，她却是一直很抗拒，因為他比她小，她根本不信任他的感情。他是個溫文率真的人，認識她第二天上課就坐在她身邊，上課望著她找她說話，下課又＂順便＂和她一起走，這接著，又找不同藉口到她別的課堂等她。剛開始，她以為不過是另一個偶然，但是因為他溫文穏重的氣質，她躲他比躲別的男孩子還要急切，並且一再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她當然也不是那種守舊古板的女孩，只是不太願意接受，怎麼會遇上一個比自己小的對象。他見她躲他的樣子分明不是很堅決，心中也明白了幾分，找機會問她為什麼一般女生都不願意跟比自己小的男生在一起？
她給了一個膚淺的答案：「因為女生衰老得快。」
「妳不覺得這樣很自私嗎？」他憤憤不平的說。
她笑笑沒有回答，他也不言語，接著幾天他都沒出現，她悵然中帶著慶幸的想著，這樣也好。
如果一個男生被女生推拒過幾次還是不死心，可能會被形容為「死皮賴臉」，他可能也覺得自己氣質不同一般，這回是帶著自信而來。他把她從教室中找出來鄭重的告訴她：「如果妳真的討厭我，我不會這麼不識相的老是來煩妳，我知道妳並不討厭我，不是嗎？難道年齡的差距真的這麼重要？才差一歳，妳也沒比我成熟多少。妳的感情除了年齡的問題，還有什麼別的條件？⋯⋯」他倆足足差了一個頭，站在他面前，她羞澀的像個孩子，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本來也不是稚氣霸道的人，看她緊泯著嘴一副像是要被逼哭的模樣，覺得自己也太激動了點兒，索性幫她把課本筆記收好，帶她到外面去，她此刻心緒紊亂無計可施，只好溫順的跟著他走。
天氣很好，草地上三三兩兩坐滿了曬太陽的人們，坐在人群中，他用手撥玩地上的草，正眼也不看她，她也沈默著，心中卻有一股綿綿的力量在催逼著她，一種似乎是沈寂已久卻乍見光明的感覺自內心深處漾起。那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滙集成一股洪流一迸而出，她下定決心的偷眼看他，正巧他也抬起頭來；她笑笑，他也笑笑，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言語的。
從此他每天上下課來接她，有時還登堂入室代她抄筆記，平淡安詳的日子忽然充滿了夢幻般的色彩，宇宙中也煥發著笑語和歡愉。他們從來不需學習彼此接納，似乎前世早已熟識眼前這個人，他們幾乎無所不談，心靈相契和諧美好。
處久了，她更心折於他含蓄深遠的內涵，日子充滿了嶄新的快樂，她心中開始編織著一椿美麗的夢。她想他們倆個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對，因此應該會像一般校園故事的結局般，大學畢業找到工作後就成家。然而歡樂的日子不長久，當那相知相屬感所帶來的甜蜜尚攪得她恍神之際，這椿夢已無法再織下去了。
他以前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為了她的負心，他也曾消沈了好長一段時間；這些事她都知道，當時還在心底暗自發誓，自己一定好好珍惜他的感情，不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他和那女孩已斷了多時，怎知她又回來找他，那女孩她也見過，美麗聰慧恰如其份，是那種男孩們夢寐以求的對象。他是那種情深意重之人，對兩個女孩都有感情難以取捨，也將心中的矛盾和困擾坦白告訴她，希望能取得她的諒解，她原諒但無法理解。
她總以為那段感情畢竟已成過去，何況那女孩負過他，有過裂痕當然比不上完美無瑕的感情。另方面她自知長得並不出色，但是以自己的內涵和才情來抵禦那女孩的美貌，倒也應該是綽綽有餘；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知道他和自己之間的默契極深無人能及，「只要假以時日他必會放棄那青梅竹馬的。」她心中如是相信。
她從未逼他做過任何承諾或選擇，覺得他畢竟比自己小，情願以自己的時間來換取他的成長，在她單純的想法中，只要彼此真心相待，就永遠不會分離。她既然這麼寬容，他自然也懶怠做抉擇，從此更任由自己週旋在兩個女孩之間。
她生日那天下午，他為她翹了兩堂課，兩個人去海邊玩，騎協力車看夕照，瘋了一下午，吃完海鮮回來學校，已是晚上8點左右了。夜晚的校園安然靜謐，穿過常走的小徑信步走到蓮池畔，蓮葉上有小小的水珠閃耀滾動著，像是一盞盞幻滅不定的彩燈，微風徐來，小水珠滴滴跌落水中，形成一圈圈水紋。兩人面對著似乎都有些微醉意，此時此刻她心中倒是真的很快樂。
「她生日的時候，你送什麼給她？」她突如其來的問了一句，他愣了半响輕輕嘆了一口氣，她帶著點撒嬌意味的仰臉看著他。
「你很喜歡她？」她問，他苦笑著避重就輕的回答：「小時候我們常常一起玩，那時的喜歡是用情不用心。」
「那現在長大了，就是用情也用心了？」她頑皮慧黠的笑著，掩飾心中的落寞。他不太自在的笑笑，趁勢揉亂她的頭髮，「別問了好不好，妳真儍！」兩個人笑著笑著就不了了之，他常常是這樣顧左右而言他的⋯。
她不得不承認，那個青梅竹馬除了在先後次序上佔了優勢，她的美貌也是不容忽視的。沒有人是不重外表的，氣質好不好，一半會兒看不出來，但是美麗的外表是一眼就看得到的。漂亮的女朋友對男生來說，就是最好的裝飾品。她終於知道，他是不可能主動放棄那青梅竹馬的，一旦認清這事實，內心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無望與灰心，大三一整年都在下決心離開他。然而每下一次決心通常都維持不過一、兩天，就又融化在他那溫柔求恕的眼神中。她知道這是一場醒不來的夢，就像是織毛衣一樣，明知織錯還是捨不得拆掉的繼續織，一針錯，針針錯，織到後來是越來越不成形了！
聰明的感情應當在該認真的時候認真，無法認真時就要退一步，站在欣賞的角度來看，她卻做不到。每天掙扎著過日子，一時以為明天會見到陽光，一時又以為他帶走了陽光，患得患失的心理使她原本活潑靈巧的性情也全失了。
有天下午沒課，他倆正坐在蓮池畔談心，忽然看見那青梅竹馬迎面走來，他們兩個不自覺的站起來。青梅竹馬帶著挑釁的笑意走過來，雙手環著他的臂彎一邊用睥昵的眼光打量她，頭抬得高高的對她說：「我是他女朋友！」原來人一旦美麗，就連咄咄逼人的態度都可以變得理所當然。他站在中間有點不知所措，這比當面給她一個巴掌還要令她難堪，當下也沒說什麼，心刺痛著轉過身就走了。回到宿舍，那壓抑已久內心的委曲，此刻再找不到什麼理由可讓自己堅守下去，眼淚終於一瀉千里⋯。
自此以後她就不大會笑了！
她對感情所操取的態度簡直是真摰得近乎痴儍，從來不懂得玩什麼若即若離的遊戲，也不會鬧意氣。只知道喜歡就接受，不喜歡就婉拒，雖然對他沒有完全把握，照樣還是把所有心思放在他一人身上，無形中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
大凡人在身處困境時，會下意識把昔日對幸福的看法打個折扣，她從來不敢往遠處看，只覺得能抓住這眼前的片刻就已很滿足了。就這樣哭一整年，索性也不下什麼離開他的決心了，只等大四一畢業，大家各行各路就互不相干了。至於那時是否有拋開一切的勇氣，是否能超越那種割捨的痛苦，倒不在考慮中，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耗一輩子。
一旦有了新的想法，心中反而篤定了，和他相處時又像初識時那般自然了，表面上看來，似乎很親近，然而心靈的溝通在某方面卻疏遠了許多。也許在一起久了，感情變成一種習慣，她根本不在乎他付出的究竟夠不夠，他也拿不準她心裏在想些什麼，甚至連自己在這幕戲中扮演什麼角色也弄不清。
有時他在青梅竹馬那兒受了氣，也會到她面前訴說尋求安慰，她也不吝於付出關愛，常常忘記自己立場，像姐姐般疼寵由著他說。他之所以會在她面前毫無顧忌，也是因為知道她會諒解的。初識時他就曾說過，她天生有一種明淨的特質，是許多同齢女孩學不來的；她總能把事情的各個層面分析得清楚透徹，卻又不形於色。
有時想想，她覺得自己大可不必這麼善體人意，心裏受傷也從不苛責他，一方面是真心疼惜他，捨不得給他氣受，另方面，她是存心要讓自己這段回憶完美無瑕；既知相聚的日子無多，就更珍惜這短暫的美好。她是一直在數算日子的，每撕一張日曆，心就悸痛一次；有時課上到一半，也會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側影，看著看著漸覺不真切，好似隨時會消逝，心中竟會有種錯覺，以為和他，這已是一生一世了。
不知是誰說的，精神戀愛的好處就是盡情享受歡愉，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三年間，她把感情上所能經歷的滄桑都看遍了，神給她的時限已到，就應該要收拾起這些混沌不明的因果情緣重新活一次。「此地一為別，孤篷萬里征。」她或許終此一生不再見他，然而在生命的進程中，自覺已超脫一切煉鐵成鋼了。回顧所來徑，她走得的確艱難，但是她相信自己這麼做是對的，是對彼此的成全而不是放棄。
他們沒有見最後一面，這是她惟一的一次失約。畢業考最後一天，她很早就考完，本來打算把留在他那兒的課本筆記拿回來，表明一種兩不相欠的關係；繼而想到，連心都可以不要了，何必在乎那些小東西呢！環顧四周，覺得自己並沒有欠他什麼，安靜的關上門逕自走了。
走在那條熟悉的小徑上，天有些涼了，風瑟瑟的吹著，這條路他們曾多次併肩走過⋯。雨絲紛飛，黃葉也稀疏的飄落著，想到過去百般柔情，心中一陣淒涼不能自已，覺得應當要流幾滴悲傷的淚，卻又哭不出，原來早在年前把該流的涙都流盡了。原來生命中許多日子，不論是悲，是喜，是感性或莫名的，都可以漸離漸遠，她並不想深究所謂的因緣定數，只要能彼此相伴度過一小段人生路程，就已經是一種圓滿了⋯。
她的思維忽然超越時空，回到一千多個日子前，有一次期考前，兩人書讀得累了，跑到學生活動中心的露天頂樓對著風大聲唱歌的事。那段時光，聽不見心碎的聲音，也沒有嘆息的理由，記憶中的悠閒愜意再也回不去了⋯。她快步走著，腳下踏著細碎的落葉，一步一繾綣，想像自己是悲劇故事中的女主角，如何為了成全自己心愛之人犧牲自我，此情頓成絶響。他這一生中是一定不忘記她的，因為在他的幸福背後，隱藏著她堅強的笑容。
「至少我也曾淒絕美絕過⋯！」她這樣想著，心中不期然昇起一種淒愴的滿足感，又一陣冷風吹過，她加快腳步穿過小徑，把一片濕濕冷冷的秋雨擋在身後，就不再回頭了。
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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