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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唐的焰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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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家相片Juliet Tang 唐圓麗

7. 送鴻雁 ( 中篇小說 1980 )

已更新:2021年8月2日



心動 ( 記念一段不敢開始的往日情懷 )


6/30

六月下旬,夏意初濃,考完最後一節「半導體概論」,我站在長廊上鬆了口氣,大三的課程到此全部結束。 想到明天就要放暑假了,繃緊的神經好似應該放鬆,心裏卻開始覺得有種負擔。就像是電視演完了,螢光幕上閃動的沙沙白光,看似空白,又不完全是,只是想找點兒什麼事來打發時間,卻𣎴知該做些什麼才好的感覺。


腋下夾著那本折磨我兩個學期之久的「半導體概論」,兩手插在褲袋中沿著走廊盪過去。一眼望盡系館外橫七八豎停著的摩托車,也望見站在系館門口講話的章正荃和黃哲文。


「老大,考得怎麼樣?」他們看到我,向我揮揮手。我晃過去,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我們正在談正事!」章正荃眨眨眼,「上不上南陽街,托福先修班?趁放假把什麼托福、GRE,該考的都考掉,免得畢業出來啥事沒做,又一腳跨去服役啦!」


我茫茫然打個哈欠,「托什麼福啊?好不容易考完,回家睡大頭覺算了!」昨晚 K 書 K 到半夜三點,平時不燒香,佛腳總是要抱的。


我們三個邊走邊談走出系管,黃哲文趕著去找他那經濟系的古典美人,一腳踢歪了那塊上書「請將機車停放整齊,以維護電機系的榮譽」的牌子,我順手將牌子扶正。其實有沒有牌子,機車一樣亂停,就像報章雜誌社會大眾一再呼籲人才外流是國家的損失,又有誰理會了?

看看手錶6點了,天色尚明,夕陽無限好,視線內將將劃過一群早來的雁…。章正荃興緻正濃;「聽說美西不錯,什麼介紹信、簽証的一手包辦⋯」


我搖搖頭打了個哈欠,出國深造對我來說是個太遙遠的夢!別説我𣎴想去,就算想去,錢又從哪裡來?家中經濟大權一向操在阿姨手中,那些錢就算不留給弟弟,也不會輪到我!當然,這也不能怪她,人都是有私心的,誰教我不是她親生的!


無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那群雁又回來了,在上空盤桓不去,不知在找些什麼。「喂,那你暑假上不上電腦班?像我們學電機的,要不知道點電腦語言和結構,真是太丟臉!」章正荃話題一轉又扯上了電腦。此乃當今社會上的熱門話題,放在天平上一秤,和「出國放洋」一般份量。放洋!也不知還回不回來的!我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每次和章正荃談到放洋,免不了要辯上幾句。我振振有辭的説國家需要人,並不是自知出國無望,撿幾句好聽的來充場面。實在是覺得人才外流是一個值得正視的問題!「好,那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總認為我在唱高調,每次這樣的辯論總是沒有結果,我不想再談!


「再説吧!」我猛打哈欠;一方面是真累,一方面或許只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平衡吧!「你別一副憂鬱小生的樣子好不好?又不補習又不上課,那你暑假做啥?」


「我有家教啊!兩個 pretty girls!」再扯下去,他一定又諷刺我「龍的傳人」。趕快避重就輕打個哈哈,我揮揮手逕自繞過椰林大道走了。


寛濶的大道上,夕陽把椰影拉得好長好長,不是杜鵑花開的季節,但是翠綠的灌木叢靜靜佇立展示著。偶爾有三兩腳踏車經過,踩出老舊的吱嘎聲,像呻吟一般。


總以為考完後會輕鬆很多,心裏不知怎的反倒像墜了沙袋般沉沉的。彷彿人一邁向大四,所有的事諸如學業、前程,都必須要有個結果。最近大家的話題總不外是「放洋、服役、婚姻」,好像一群蜜蜂繞著幾簇花叢嗡嗡打轉,又不知該從何下手似的,教人感到厭煩。


放洋、服役也還罷了,婚姻扯出來算什麼?談談戀愛點綴一下生活可以,要認真哪來的精力,又花時間又傷神,真的不必了!像爸爸媽媽結婚七年,終究以離婚收場,所謂天長地久都是小說裏的事吧!


踩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踱出校門,過了天橋走到公館,下班時間交通大混亂;計程車摩托車叭叭叭滿街橫衝直撞。人行道上更是擠滿了人;吱喳個沒完的國中小女生、斜帶帽,書包抽穗的高中生、衣著入時的小姐、西裝筆挺的公務員、吆喝著的小販,夾雜著服飾店傳送出的流行音樂聲,湧來湧去到處是一波波人潮和聲浪。


每次走在人群中我都感到寂寞,覺得自己像一隻離羣孤雁,春去秋來飛過來飛過去,沒有方向沒有伴侶,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此一槍被人打下來⋯。


7/15

上星期把家教那邊辭了,林家那兩個 pretty girls 美則美矣,這麼簡單的全等三角形、同邊數、對應角相等、對應邊相等,怎麼教也教不會。講她們幾句就睜大眼睛無辜的看著你,讓你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似的自説自話,實在是有再多的氣也發不出。一星期三個晚上為了那區區七百臺幣折腰,半點成就感也沒有,明知自己也需要錢用,賭氣之下還是辭掉了!


這幾天爸爸脾氣出奇的好,弟弟矌課通知單來了,他看看就丟桌上也沒說什麼。知道我辭了家教,還問我錢夠用嗎?我這幾年打工陸續存了一些錢,倒也沒什麼立時之需,只是爸爸這樣問,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在我印象中,他向來只是一個淡淡的影子,每天上班、加班、開會,偶爾在家也都是坐在沙發上抽煙看報,很少過問我們的功課。除了有時弟弟成績不佳又矌課,他會發點脾氣外,其餘大小事,像阿姨管家用,只要打牌不輸錢,他也從不操心。有時當然也會問到我的學業情形,我多説幾句,他總是很快顯出不耐煩的表情,把手一揮說好了。下次他再問起,我也簡短的回答很好,還不錯,他也就滿意的點點頭繼續抽煙看報。彷彿他要的只是一個答案,至於答案本身的好壞,並不在他關心範圍內。我常想在他的問話心態中,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藉此表現一個做父親的權威更為恰當吧!


阿姨知道我辭了家教,表面上是沒説什麼,但是私底下免不了嘀咕。果然傍晚聽到她邊洗菜邊和爸爸抱怨,⋯所以唸書唸這麼好有什麼用,放假只會在家吃飯睡覺⋯。反正每當她這樣指桑罵槐的講話時,十有八九是針對我。聽了十多年這樣的話,再笨的人也都該懂了。


其實阿姨除了喜歡冷言冷語的諷刺人之外,倒也沒什麼壞處;她愛打牌,可也照樣煮飯做家事。而我呢,學費零用錢全是自己打工賺來的,有時弟弟伸手要錢我也不會小氣。弟弟既然可以動用我所有的東西,自然少向她開口要錢,所以我跟她的關係可說是互惠共存!説來雖然是現實了一點兒,但是像我們這樣拆過又合的家庭來說,沒有什麼比維持現狀更好的事了!


漫長的暑假一開始我就失業了,電腦也不學、托福也不補,生命一片空白。每年暑假時,我總像是有意無意的在等待些什麼;比方說能使生命中併發出絢麗火花之類的什麼刺激動盪之事。事實上每年暑假都是平淡的過去,無光無熱,也無風雨也無晴,等待中的高潮事件也從未出現過,就連一塊能打出漣漪的小石子也沒有!看來只有等著和那外文系系花黎美珍之間的「感情」有所突破吧!


說來這事也是莫名其妙,今年春節晚會上只不過和黎美珍拍了張合照,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傳說我們在交往!其實我和美珍也只是比較談得來的同學,偶而出去看個電影吃吃飯的也沒什麼。我下學期比較忙少去找她,居然又傳出了情變,誰說電機系就一定要配外文系,天下無聊的人也真不少!


7/26

在家孵了幾天豆芽真是悶得發慌,正好上次報名救國團草嶺登山健行隊的通知來了,7/26 第11梯次就是今天。想想我花錢也真大方,臺幣780元相當於我一星期的家教了。其實也不是很想去,不過既然報名繳了費,不去白不去,總比悶在家裏等待生命高潮的機會多些吧!


早上太晚起床,胡亂整一下背包,到對面麵包店抓了個菠蘿麵包匆匆趕到火車站,差點沒誤點。坐了幾個小時的平快車,下午四點多到達斗六,到麵店吃碗榨菜肉絲麵,太鹹了。隨便晃晃又去喝杯黑面蔡楊桃汁,六點在斗六車站集合⋯真是流水帳!


參加的多是高中生,之沒意思的,當晚住宿斗六家專。放假的關係吧,校園內好多花木都枯了,雜草遍生淒涼一片,乍看之下倒有點像聊齋中廢棄已久的後花園。解散後領隊叫住我,看看名册又打量我,「于紹勤,你大三,當大隊長好了,可以管理秩序。」我想說也沒事就答應了。領隊把點名册交給我,叫我選個女生做副大隊長,最好也是大專生,管理女生寢室。


旁邊一群高商女生吱吱喳喳跑過,像電線桿上聚集的麻雀,我接過名册翻了一下,這裏有一個「江穎,二十歳,東海大學社會系⋯」名字別緻又好記,衷心希望她不是那種吱喳不停的麻雀。


晚飯後在大禮堂玩團康遊戲,領隊指給我看那個東海大學的江穎。白衫牛仔褲,長髮束成馬尾,嬌小的鈕扣型。不是很惹眼,至少談漂亮是及不上黎美珍,但是十分清雅,就像草地上的小白花。她正在和一群女生你好我好的寒喧著,臉上帶著一種乾乾淨淨什麼也不沾惹的笑容,看樣子也是自己一個人出來玩,女孩子中倒很少見到這樣不結伴同遊的。


團康活動後滿身大汗,沖了個冷水澡,回到寢室興緻一來和小鬼們坐在舖位上亂蓋。


「大隊長,你太太為什麼不跟你一起來?」有一個叫張志明的問我,我盡量忍住笑說:「我太太要在家照顧小孩啊!」我之前騙他們本人現年28歲,已婚,膝下有一三歲犬子。看他們一個個肅然起敬的表情,被我耍得團團轉,我忍不住要笑,最後當然是被搜出身份証和學生證以驗明正身!


瘋鬧一陣過後,十一點正熄燈,陳舊的大寢室三十多個舖位,好像經久無人使用的發出一股似有似無的霉味。蚊子之多的,又悶熱,我翻個身,不小心把木板床壓出好大的呻吟聲。窗外的月光靜靜透過來,我不敢再亂動,不知過了多久,左右傳來一陣均匀和緩的鼻息聲。熱鬧後的寂寞,心中無端陷入一種孤獨的情緒,這樣的感覺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爸媽剛離婚那段日子,我不是常常這樣睜眼到天明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黑暗中彷彿傳來一陣花香,記得校園中的花木盡都萎黃,難道其中也有完好的花木?長噓一口氣,把頭枕在雙臂上,窗外是斗六寧靜美麗的夜空,星星悄悄閃爍著。不知我28歲時又是怎樣一個情景和心境,如果畢業後我申請到政大商研所唸MBA,服役後拿到學位就在某大公司任職,又假設在某次公司晚宴中與某位明艷現代的女子一見鍾情,自此假日出遊,燭光下共進晚餐,不多時頭昏腦脹決定雙雙攜手走進禮堂共度一生,這就是今天所謂三歲犬子的由來。最好對方還是個董事長或總經理的千金,我就可以少奮鬥二十年,扶搖直上當個主任或經理,再把野狼一百換成賓士,這個就是「人才不外流」的結果嗎?真的作我的清秋大夢啊!嘆了口氣,將來的事誰能預料呢?深夜兩點多,我翻了個身,又把床壓出好大聲響,我開始數羊⋯。


7/27

昨晚也不知數了多少隻羊才沉沉睡去,早晨在小鬼們的吵鬧聲中醒來,一睜開眼,陽光灑了滿室,精神為之一振。漱洗後站在走廊上吹吹風,吸幾口新鮮空氣,腦子輕爽多了!


吃完早餐集合分派專車向草嶺出發,忙亂一陣後才上車,一眼看到江穎,白白小小,眼眉清淨的手支下頷看著窗外,車上鬧得很,她卻入定般一動也不動,顯得很特別。見她身旁還有空位,心中有點莫名的高興,很自然就走過去問她有沒有人坐?「沒有。」她報以淺淺微笑,轉過頭去看窗外。我把背包上架坐定後,她還是一樣姿勢不理我,我覺得有點尷尬,一方面又覺得好玩,就嚇她一跳又何妨!


「我知道妳叫江穎!」果然有反應了,馬尾一甩轉過身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了,」把她的學歷、年齢、興趣,凡是點名册上有的資料,我都照樣背出來。她眼睛睜更大了,一臉的迷惘,幾乎以為我們曾在哪裡相識過。我覺得自己好像大野狼,嚇壞了純潔的小紅帽,趕快笑著安撫,「別緊張,我看過領隊的名册,領隊說叫我做大隊長,妳做副大隊長!」


「哦!」她恍然大悟很明顯鬆了口氣,「昨天看你發號施令,剛剛又看你幫各組分派上車,我還以爲你是哪裡派來的輔導級人物,所以你剛剛坐下,我都不敢理你!」抱歉的對我一笑,然後換她發問:「你叫什麼名字?」


「于紹勤」我指指胸前名牌,上面有我的姓名,組別和學校名稱,她湊過頭來看,要確定我和她一樣只是來參加活動的無名小卒。「你第四組,我是第三組。」說完望著我嫣然一笑,完全沒有心思的嘴角漾起兩個小酒窩。


車行經過鄉間小路一片綠意,陽光隨著崎嶇不平的路在眼前抖動。領隊報告完今日行程,大家拿著麥克風輪流自我介紹。張志明那幾個皮蛋霸住麥克風就開始亂開玩笑,一下學楊麗花,一下學崔苔青,全車笑成一團。麥克風傳到我,我也心血來潮亂講一氣,「我是于紹勤,東海大學社會系,28歲已婚,家中有一嬌妻及三歲小兒。」


江穎第一次聽到這個笑話,笑得前俯後仰,她接過麥克風也隨興胡說:「我是江穎,台大、台大⋯,唉,你是什麼系?」笑得講不下去了。


車上洋溢著一片歡笑聲,各鬧各的無人干涉,我們也自成天地聊了起來。江穎說她家也在台北,只是不幸沒巴上台北的學校,只好流落台中。和她說說笑笑頗不寂寞,聽她提起家人朋友時,嘴角的酒窩更像釀出蜜來笑得特別甜,看來是個在愛的環境中長大,自有一顆溫暖善良的心吧!而「家」對我來說,卻是個陌生話題,只好不答腔,兀自望著她笑。


車行漸漸進入草嶺山區,得棄車爬山了。坡度不太陡,起初大家還邊走邊聊,江穎說她這是第一次爬山,「本來以為是健行,報了名才知道少看兩個字,是健行加登山!」說完又笑起來。

去年冬天我跟學校登山社爬過玉山,過程雖然艱辛無比,但那是對自我體力和大自然的最佳挑戰;尤其當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攀上山頂,向下望的那一刻,彷彿自己已征服了大自然,那樣的感覺教人難忘!我淘淘不絕講了許多自己的經驗,偶一停頓,發覺她一直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認真的聽著,才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向來我和女生說話都是言不及義東拉西扯的,尤其是在舞會上,五支燭光的亮度下,一堆人擠在一塊兒跳,隨便應酬幾句,跳完回座早已方不清眉毛眼睛,忘了妳是誰。今天却不知怎的忘形的和江穎講了許多內心的感受;是為了她那陽光下暖暖的笑容嗎?我不覺有點怔然!


坡度越來越斜,大概昨晚山上下過雨,泥地又濕又滑,走到後來,大家變成手腳並用,靠著徑旁長草樹枝減輕阻力。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肆虐著,安全帽又厚又重,汗水沿著帽沿滴下衣襟,小鬼們邊走邊有精神開玩笑,「我們要活著回去,我們要活著回去…」我用手擦了下额上的汗,回頭看看江穎,白淨的臉都被太陽薰紅了,一邊不停用手帕抹汗,一邊還幫著董學燕。董學燕大概是感冒了,一邊間歇的咳著,我正想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江穎正好抬頭看我,「大隊長,你要不要幫董學燕背一下背包,她快走不動了!」


「好,讓我來!」接過董的背包,伸手要拿江穎的背包,看她那麼文弱,大約也走不完全程。豈知她英爽的笑笑,「我還行,謝啦!」真有骨氣,不像我們學校那些女生,平時打起人來力氣夠大,一到爬山就一個個變得不勝嬌弱。上回爬玉山,我們男生每人至少多背一個額外的背包。


爬了四個多小時,中間只在草嶺國小休息了半小時,午後的陽光不像正午那般火毒,但還是曬得人汗流浹背。背上背包好像也越來越重,再無人有力氣開玩笑了,大家咬緊牙關一步步往上攀登,直到太陽偏西,路旁出現了百香果樹,路也漸趨平坦。前面的隊友把背包一丟歡呼起來,「石壁山莊到了!」!江穎怔怔的問,「到了嗎?累得我面目模糊!」咚一聲把背包扔在地上,就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再也起不來,我望著她也愣愣的笑,覺得自己也逐漸面目模糊起來。


畢竟是在山上,太陽一下山,四野涼風輕輕吹過,夏日山巒有種清澄之美。晚上有編花環比賽,晚餐後洗了個澡,和張志明、鄭漢傑等人四處遊走尋訪可利用的花材。碰到江穎、蔡學燕和他們第三组的幾個男生,大家邊訪花材邊談笑,心情前所未有的歡快。我默默惴想,也許這個夏天真會出現什麼不一樣的事,也未可知;在這樣殷切的期待下,誰還去計較學業、前程山下那等事!


7/28

早上大夥組隊去蝙蝠洞探險,洞口路窄,一次只容一人過,前面的人進去,後面的人塞在洞口,大家進退兩難出都出不來。洞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地面又不平,大家一腳高一腳低的跌撞成一團,還有水滴在脖子上。小鬼們趁機講鬼故事嚇女生,女生們抱在一起尖聲鬼叫,照這情形看來,就算有再多蝙蝠,也早被她們嚇得逃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擠出洞口,看見江穎百無聊賴的站在一旁,手裏還拿著根樹枝掃啊掃的。


「妳沒進去?」我邊拍拍褲子邊問。

「進不去啊!不過只要聽大家講講洞裏的情形,知道個大概就行了。」說著就邊繪聲繪影形容水如何滴在脖子上,蝙蝠如何飛到頭上;雙頰上的酒窩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聲音像風鈴般清亮。一件平凡的事只要經過她的描繪,就像賦與生命般變得生動活潑,可能是她那點未經世事的純摯,使這個世界變成無處不可愛吧!


來時下坡去時上坡,回程的路很不好走,江頴的布鞋太滑不著力,上了幾次都上不來,急得哇哇叫,我只好像拎小雞似的把她給拎上來。問她為什麼不穿球鞋,她這才知道球鞋和布鞋是不同的,真教人啼笑皆非!把她拉上來後,我又去幫別的女生,一邊還得安撫張志明他們幾個小鬼,忙得滿頭大汗。等我回過頭去找江穎時,她早都走得不見蹤跡,一直到走回大路上才趕上她。(為什麼這裏我用了「找」和「趕」兩個字,是否我有意無意的想接近她?)


大路上沒有樹蔭遮陽,驕陽下曝曬著,早上出來時領隊沒叫戴安全帽,曬得我頭昏眼花,臉上手臂上又痛又癢直冒汗。幸虧我帶了水壷出來,問江穎渴不渴,倒了最後一杯檸檬茶給她,她剛喝完,沒想到小鬼們從义路旁竄出,一邊叫嚷著「檸檬茶、檸檬茶,渴死我啦!」我這才想到;完蛋,我忘記剛剛答應他們幫完女生有檸檬茶喝!


張志明搶過水壷一看是空的,就大聲抱怨:「空的?大隊長你好差勁!」回頭看到江頴手上的杯子,幾個小鬼就很有默契的開始擠眉弄眼。鄭漢傑邊做鬼臉邊說:「大隊長,你好偏心,重色輕友!」江穎臉一紅,說不出話來,把杯子塞還給我轉身就走!女孩子就是這樣,一點玩笑也開不得,我却不知怎麼,被小鬼們調侃的話弄得心中暖暖的。石壁是個好地方,好風好日好山水,還有滿山遍野的百香果,我和小鬼們邊走邊剝來吃,開懷的又笑又鬧,弄了一手的甜膩,心中另是一番說不出的滋味!



7/29

山上空氣真清新,山㘭中迷漫著晨霧,風吹樹梢鳥叫蟲鳴,只要傾耳細聽,到處都是大自然的音籟。也許在都市住久了,以往很少注意到身邊這些細微的聲音,我深吸一口氣,望著湛藍的天空,原來生命中一些愉悅的特質,是不會因著人的忽略而有所改變,這倒是一個值得令人感謝的發現。


早餐過後去看九芎神木,隊伍拖太長,大家三兩下走散了,我叫了前面叫不到後面。走了一上午,喊得我聲嘶力竭,徐家玉、董學燕那幾個女生拼命喊熱,安全帽也不戴了,全部丟給我拿。到後來,連我自己的,共計九頂安全帽在我手上,又熱又累,好不容易捧回山莊,她們笑嘻嘻說:「辛苦啦,大隊長!」拿回帽就一哄而散。捱過午飯後我倒下就睡,擴音器報告幾次要去觀瀑台的到廣場集合,小鬼們來叫我,我躺著硬是起不來,睡過大半個午後,四點鐘開拔去草嶺飯店集合時才見到江穎。原來她下午又走了趟觀瀑台,看不出她個子小小的,精力倒是很充沛。


「我本來也是很累的,擴音器剛開始報告了半天,我也沒起來,後來我聽到領隊說不去會遺憾終生,我就趕快起來!」她興緻很好,邊掠掠臉上的髪絲邊朗朗的笑著。這麼容易被説動;「照妳這麼說,妳這輩子大概不會有什麼遺憾的事囉!」我故意開她玩笑。


「對啊.!」她還很認真呢!「人力可以做到的事當然是盡力去做,這樣才能減少憾事發生!」歪理不少,我也笑了起來。她形容觀瀑台的情景給我聽,路很不好走,途中她一直摔跤,摔到第八次時,號稱打破全隊最高記錄,「張志明他們還來跟我握手道賀咧!」明澈的眼睛瑩瑩閃動,嘴角一揚,酒窩又出現了,陽光彷彿在她頭頂照出一環光圈,這是怎麼樣一個女孩?


好像每天都會在她身上發掘出一點嶄新的特質,其實她並不複雜;只是溫暖、善良、純淨又有點兒頑皮。至少在我認識的眾多女孩中,沒有一個像她這樣,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出這麼多對生命的關懷和熱愛!記得幾天前在車上和她聊天,我不知怎麼的提到她很感性,她偏頭想了想,認真的說:「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喜歡一切美好的人事物吧!」看來她心中自成丘壑,完全不受外界影響,我開始覺得自己及不上她!


明天就要下山了,晚上的惜別晚會特別熱鬧,氣氛相當好。加上第六組出奇招,找了我們這組的活寶張志明,在「現代梁祝」中客串愛神從中攪和,一個半小時下來高潮叠起,大家笑得人仰馬翻,嘴角好酸!這個晚上,我們雖說沒有什麼機會說話,但眼神相遇的次數多了,往往一個笑點出現,我們總是很有默契的相視而笑,我喜歡這種感覺。


散會後仍是鬧哄哄的,或許是明天就要分離,大家都有些捨不得,聚在一起意猶未盡的談笑著。我聽到江穎和幾個女生討論,晚上要不要出來秉燭夜遊,笑著笑著未成定論就散了。我想也沒想,跨前一步攔住她,問她晚上是不是真的出來,11點時我在欄杆那邊等她好不好?事實上我一開口,心中立即想到-她不會答應的,可是為時已晚話已出口。她很快看我一眼,猶豫一下然後眼澄澄歉然的笑笑:「好像有點太晩了!」此時我想我大概像隻煮熟的龍蝦,從髪根直燒到腳底。我怎麼這麼冒失,這麼晚還約她出來,豈不是讓人有別的聯想。天知道我只是想和她多聊聊罷了,可別把我想成那種無聊的紈袴子弟才好,我真是有點懊惱。


將近11點,我和張志明他們倚在欄杆邊閒聊,看到江穎和董學燕幾個人從福利社出來。她走過我身邊,很自然的舉起手上的蜜豆奶對我一笑:「好渴,帶回寢室去喝!」彷彿以此印証她不是出來赴約的,我笑笑沒作聲,望著她纖小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長廊。


張志明他們說要出去探險逕自走了,我兀自倚著欄杆對著漆黑一片的山影出神。是不是山中單純的生活比較容易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還是她平易近人的態度使人不由自主的敞開心胸;認識她不過幾天,在心裏卻覺得好像已相處了大半世,是個親切熟悉的老朋友了。但是明日下山之後又如何,心中難免有種山中數日,人世千年的無常感。想想天地間除了亙古不變的星辰和山岳,實在也沒有什麼事是永恆的吧!


夜深了,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欄杆外是看不清輪廓的草嶺,遠處隱隱透出幾點暗黃燈光,蟲聲蛙鳴此起彼落,不覺教人覺著有點初秋的蕭瑟。我忽然覺得我不要這只是大三暑假的一個插曲,我知道我心中有所想望⋯。


7/30

就這樣,五天前無可無不可的上山,五天後卻帶了滿懷的悵惘下山。柴油火車晃啊晃的,晚上八點多回到台北,空盪盪一個家,爸爸阿姨各忙各的應酬或打牌,弟弟也理所當然不回家,一人影也不見,連狗叫聲都沒有的「甜蜜的家庭」。我走進房間,背包甩到牆角撞到吉他,發出一陣擦弦聲,我跌躺在床上,聽著吉他弦一聲聲淡去,人累心更累!窗外偶而傳來魔托車發動和小販蒼涼的叫賣聲,平時聽慣了的聲音.此時卻真箇萬葉千聲皆是恨;從小生長在幸福家庭,被呵護著長大的江頴,會了解我此刻的心情嗎?


人家都說父母離異的家庭長大的孩子,多少會有點兒心理偏差,那是怎麼樣一個惡夢?那年我五歲吧,多少個夜晚獨自擁著被流淚,外面客廳中,爸爸的咒罵聲和媽媽的啜泣聲一波波湧進來,說不出心中的恐懼。我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也不懂他們為什麼吵架,「是不是我做錯什麼?」我問媽媽,媽媽只會流眼淚,常常幾天的爭執過後,又是幾天不開腔的冷漠,然後媽媽要走了,我被他們拉來拉去,,「小勤,你愛爸爸還是愛媽媽?」我只會哭。媽媽剛走時,我常哭著找媽媽,爸爸煩了,就給我幾巴掌⋯!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從這場惡夢中醒來,只是努力要把那種恐懼感從記憶中抹去;我每天用功讀書,努力用我的好成績來彌補心中那份自卑和缺憾,可是那些能帶給我的是那麼少,少到填不滿內心深處的孤寂。我究竟醒來了嗎?多少次午夜夢迴,我又墮入那深不可測的可怕夢境中,忘不了媽媽含淚的眼和爸爸鐵青的臉,把再多時間精力投注在書本上,我還是不快樂。可是我還是正常的長大了,至少外表看來是如此。然而我真的不知道,也許江穎之所以吸引我,正是源自於她本性中那種溫暖的特質,是我一直深深渴望而得不著的?我真的不知道⋯。


今天早上下山時,她搭的是第二班車,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擠上去,只剩前面一個位子,她坐在最後。我走到後面去搭訕,好不容易說動她前排窗口那個女生和我調位,她真的是紅遍全隊,大家都圍著她談笑交換地址電話。鄭漢傑說他先回新竹,過幾天再上台北找她玩,我跟她說不上幾句話,總有人來打斷,只好賭氣的轉過身自去閉眼休息。聽她笑語如玻璃般碎開一地清亮,好近又好遠⋯。後來聽到她說熱,那幾個小鬼立即建議:「叫大隊長換位!」邊用的鼓勵把我叫醒,我並沒睡著就自己站起來。小鬼們不斷向我擠眼睛,張志明一馬當先把我旁邊的男生拉過去,一手把江穎推進來。江穎大概沒想到隨口說一句話會引起這麼熱烈的反應,我的表情又是明顯得喜出望外,她臉又紅了,一邊被推進來一邊還辭不達意的解釋著,平日的伶俐慧黠都不知跑那裏去了⋯。


碰的一聲門響,是弟弟回來了,還夾雜著吵嚷聲,大概又是阿丁那票人,房間門一開,他看到我;「哥,你回來啦?借我五百塊吧!」又趁機要錢,懶得囉囌把皮夾扔給他,「嘖,只有三百塊!」他打開皮夾數數,「不過也夠了,謝啦!過幾天還你。」轉身要走,開門前又拋下一句話:「對啦!你媽打電話來,叫你開學前去她那兒住幾天!」門碰一聲關上,一陣子雞貓子喊叫聲過後,室內隨即歸於寂靜,只聽到牆上掛鐘滴滴答答和自己疲憊的心跳聲。今年惆悵復明年,我是怎麼樣的秋月春風等閒度啊!我翻身把頭深埋進枕頭裏,揮不去的仍是一室的寂靜和過去將來的悠悠歲月!


8/9


不知為什麼每次到媽媽家,總有一種讓我笑不出來的壓迫感,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也許是童年時代的記憶太深刻,媽每次見到我的那股歡喜勁兒總讓我不由自主的想到童年時看慣了她幽怨的神情。那時候,她的眼淚從來沒有乾涸的時候,眉頭也似乎沒有舒展過。


我每次一來她總是忙這忙那的;一會兒去廚房預備吃的,一會兒又打發妹妹出去買東西,那種有點不知所措的歡喜勁,在我眼中看來,彷彿透著點兒淒涼意味,讓人覺得不忍。小時候她每次回來看我,似乎總想盡力彌補些什麼;買好吃的、好穿的,還有最新奇有趣的玩具給我。臨走時又緊緊抱住我,摸摸我的臉,喃喃說些什麼,又親親我,才依依不捨的離去。再等下一次她來,同樣的情形又重演一次,我總是愣愣站著瞪視著她眼角隨時會流下的淚水。也許是我太注重自己內心的感覺,淺意識裏總覺得媽當初是不想要我的⋯⋯。


我一直是一個人的,還記得那時高中聯考和大專聯考都是自己一個人去考的,看到人家父母噓寒問暖送茶送水,我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百感交集。看榜當然也是自己去看,考上了台大很高興,自己出來慶祝,到電影街請自己看場電影又吃了碗牛肉麵,孤魂似的在中華商場盪了一下午,然後踩著自己的影子回家⋯。


我想我曾經是恨過爸媽的,尤其是當他們各自再婚及弟弟妺妹的出世,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夾縫中沒有人關心的孤兒。一直不大清楚他們當年分手的主因,可是既然結婚,一定是相愛的,何至於一定要鬧到離婚?當然,當我漸漸長成到足夠了解成人世界中一些無奈和挫折時,那種淺意識中的恨也慢慢消彌於無形,也逐漸習慣不要有任何感覺。或許感覺還是有的,只是盡量壓抑看淡不要想,日子久了變成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種模糊的哀傷,看似無害,但是稍一碰觸,卻又清楚的感到疼痛。


從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團體中,和同學們做著同樣的事;翹課、跳舞、和教官搗蛋、向女生吹口哨⋯但是心中沒有半點參與感,我只是不斷的在別人的熱鬧中感受自己的孤寂。我深深渴望一份真誠的愛與關懷,卻因爸媽的關係,悲觀的認為感情是件虛幻莫名的東西;所謂「婚姻」不過是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每天交換著惡劣的感情罷了。羅大佑的歌中不是有這麼一句嗎?「感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這是我心中的疑惑,也懷疑自己究竟是否有資格擁有一份真實不虛幻正常的感情?


江頴人如其名,那麼的聰明靈慧,善體人意,她那種與生俱來對人事物自然流露出的愛心深深吸引著我,讓我心動,更讓我重新衡量自己的人生態度及對感情的看法。但是像她這樣玲瓏剔透一片明淨的心,又讓人自慚不如,我真不明白自己的感情。


晚上回到台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落寞,渴望見到她,經過她家巷口,就在前面水果行撥了電話給她。十點多了,沒有把握她會不會出來,她遲疑了一下:「現在?會不會太晚了!明天好不好?」可以想見她眼中那種坦白而抱歉的神情。和她多説幾句話,都會被她的笑聲感染,五分鐘後我掛了電話,心中重新注滿了熱量!



8/10

也許是這樣晴藍的天空,也許是自己對生命有新一層的領悟,我的心不再像幾天前那麼陰霾。畢竟在這樣明麗的夏日中,是不會讓人聯想到那些愁苦黯淡的歲月的。就這樣看著她從夏日午後的明亮中一步步走出,半肩長髮,白襯衫和藕青色展裙,我不覺有些忘情的看著她。「去你們學校看看好不好?」她悠閒的笑著。


走在寛濶的椰林道上,伴著身邊一個明秀可愛的女孩,這種感覺讓人神往。椰樹沙沙隨風作響,能讓她看看本校風光的一面,心中微微得意,我不禁吹起口哨,順道繞過系舘看成績。這學期真丟人,除了學號連名字都公佈出來,「半導體概論」于紹勤三個字旁邊寫著68分。


「低空掠過!」我笑著說,在她面前似乎不需要隱藏什麼。她也泯嘴笑著,「貴成績有待加強!」兩個人相視而笑。這種天氣教人直冒汗,我掏出手帕在額上擦拭,江穎微微一笑,「你怎麼就這麼熱啊!要不要找個有冷氣的地方坐坐?」


華南銀行就在椰林道的拐角處,這是我最常來乘涼的地方,正值暑假冷冷清清,只有幾個櫃台小姐在聊天。旁邊有椅子,矮几上還放著光華雜誌,江穎坐下隨身拿起一本來翻,看情形是不預備開口,我也拿了一本來看。半小時坐下來,真的通體透涼,我抬頭看看她,始終那麼專注的表情。她彷彿做什麼事都是這麼一心一意的;在草嶺爬山時,聽人講話時,甚至玩遊戲時,她都是一副心無旁騖投入的樣子。


她覺出我的眼光,抬起頭笑笑,「要走了嗎?」尾音上揚,打瞌睡的人聽到都會精神為之一振。「我覺得妳很特別,有時很活潑,有時又很沉靜!」。「會嗎?」她一笑,「不過每個人總有好幾個面相,沒有人是絕對的內向或是絶對的外向吧!」。我們邊走邊談,到國際學舍看看書展,出來又嫌熱,一頭鑽進小美冰淇淋吹冷氣。豈知小美的冷氣開太強,我們冷得發抖,三、兩口吃完冰淇淋,又趕快逃出來,站在人行道上一直笑,人家看了我們還以爲是神經病!

送她回家在門口,她一躹躬頑皮的笑著,「謝謝你今天陪我逛貴校,又讓我看貴成績!」我也學她語氣還一童軍禮,「不敢不敢,謝謝賞臉!」不倫不類的,她笑得燦爛,開門處笑聲跟著迤邐進去⋯。


是怎麼樣一個女孩?好像凡事都這麼理所當然;活得坦然,笑得自然,春風一樣的性情,我站在那楝灰色公寓前不覺怔怔想著。


8/14

早上打電話給江穎,問她想不想出來走走,她說下午和同學約好去故宮,早上就不出來了。我說大熱天的去看什麼古物?「去受點中國文化薰陶啊!我還準備報考貴校考古系呢!」她說,兩個人互相調侃幾句就掛電話了。


翻翻日曆,還有幾個星期就開學了,這個暑假過得奇快,忘了問她何時開學回學校?家裏靜得真難受,廚房晃一下喝杯冰開水,走回客廳,深色皮沙發看了教人發悶。沒事做去游泳算了,正準備去找泳褲,電話響起,不知會是誰,下意識的期盼是她。


接起電話,「喂,大隊長啊,還記不記得我?」尖細的嗓音不太熟悉,原來是屏東高商的李玉屏。下山那天,車子在定點休息時,江穎在車上沒下來。我怕她口渴,下去買了瓶七喜從車窗口遞進去給她,回過頭看見幾個女生站在一旁泯嘴笑著;「大隊長,你對江姐好體貼唷!」我還沒想到該如何接腔,李玉屏一臉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說:「當然啦,江姐長這麼好看,對人又好!」那表情和語氣讓人覺得不太舒服。她向我要聯絡電話和地址時,我心裏還有點奇怪,因為在山上幾天也不常在一起,連名字都不大叫得上。


李玉屏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的講著,「⋯這幾天正好上來台北玩,想去基隆看朋友,又怕路不熟會迷路⋯」結論是叫我陪她去基隆。基隆我也不熟啊,可是要拒絕女孩子是件困難的事,尤其當對方只是一個小女生。電話那頭她看不到我有多為難,怎麼辦?我心裏在想。「好吧!」勉為其難答應了,聽得出她很高興。掛了電話我又覺得有點不妥,莫名其妙就撥個電話給江穎。她自然沒料到我又打電話給她,「電話裏不好講!」我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告訴她半小時後,我帶一個山上認識的朋友去看她,沒等她答應就匆匆掛了。


二十分鐘後我在台北車站接了李玉屏,告訴她,我們去看江姐,她不太高興,我假裝不知道。我騎著摩托車載著李玉屏出現在江穎家那楝灰色公寓前,江穎正巧在陽台上張望,看見李玉屏,她很是意外。她大概以為山上認識的朋友,應該是張志明、鄭漢傑那羣小鬼中的哪一個。她向我們招招手:「遠道來的稀客,歡迎,請進!」招呼我們進去又倒了茶出來:「我爸爸最近買的烏龍茶,喝喝看!」李一臉敵意不願說話,接過茶說聲謝謝,拿起茶几上的報紙來看,遮住整張臉。


江穎覺得有點尷尬,張大眼睛詢問的看著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辦,只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沒話找話講。她說她爸爸很會品茶,但是她分不出茶葉好壞,又問我會不會?我說我也不懂⋯講的全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李一直不答腔,氣氛很不自然,江穎大概也受不了這種沉悶,笑說:「我去放點音樂好了,你們喜歡什麼樣的音樂?」我坐不住了,提議大家一起出去吃個飯,江穎說怕時間來不及,不一起去了,我一直試著遊說她,她說她時間真的來不及。此時李才把報紙放下,神色間很是慶幸,對江穎也不再擺臉色。


江穎把我們送到門口,像哄小孩似的說,「你們下午好好玩啊!」偷偷向我做了個鬼臉。我心裏怪她不肯一起去吃飯,等上了摩托車才想到,摩托車也只能坐兩個人。下午載李去基隆看朋友,五點半左右才回到台北,李說要去士林逛夜市,要我陪她去。和幾個小女生耗了一下午我已經精疲力盡了,說家裏有事得早點回去;拒絕小女生不能太直接,我盡量把音調放柔和。


「那你明天有空嗎?」看她一臉期待,唉,要說弱水三千什麼的還嫌太早,但至少我知道她不是我想的那一瓢,我不敢開口。看我不說話,她又問,「大隊長,你是要去找江姐嗎?」我能說什麼呢?我真怕她哭起來,趕快說,「走,我送你回去!」


8/20

李又打了好幾個電話約我,我都沒去,她很失望的回屏東了,對她也說不上抱歉。當對方是這樣正值作夢年齡,又愛把夢境建築在別人身上的小女孩時,最好是不要招惹。不知江穎是怎麼想的,對她,我是認真的,卻不知該如何表示。那天帶李去她家,她也沒什麼特別表情,仍和往常一樣自然的說笑著,想要從她眼神中看出些什麼,她的眼神也太慧黠了點兒,一剎即逝,抓不住什麼。


那天只有在送我們出門時,從她扮的那個鬼臉中看出,她心裏其實是明亮透澈的。昨天和她出去看電影,問她那天做鬼臉是什麼意思,她只是笑而不答,被我逼急了才說,「你自己心裏不明白嗎?還來問我!」弄得我啼笑皆非,不好意思再問。


早上起了個早去靈糧堂做禮拜,其實我並非教友,只是喜歡禮拜堂中詳和肅穆的氣氛,和牧師證道時態度的誠懇。我去靈糧堂次數並不多,只是陸續加起來也有十來次了。那還是大二暑假打工送貨時經過看到的,當時心裏就記著這裏有一間教會。以後每當想獨處或心中有什麼困擾,我就到教會來坐坐,雖然不見得有什麼實質上的幫助,但是心裏會有種踏實的感覺。


我常想,「神愛世人」不知是否像檔案一般一股腦兒的愛,還是像個案一樣的去關心、了解。世界上這麼多人,祂怎能一個個的去愛呢?像我這樣每天自來自去,心中的寂寞和惶恐,祂也知道嗎?儘管心中存疑,但當每日清晨醒來看見窗外的藍天和自由飛翔的雀鳥時,心中也覺得感謝;感謝祂賜給這個世界有鳥語花香,當然更感謝祂,讓我和江穎這樣可愛的「個案」相識!


下午去南港看媽媽,以為星期天她不會去什麼地方,結果撲了個空,心裏其實也不是很在意,自己一個人有時也是一種享受。什麼也不想的,騎著我的破野狼,繞過學校去看看,雖然放暑假,人倒是很多,但都不是我們學校的。不是背著書包閒逛的初高中生,就是攜老扶幼全家出遊,再不然就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有時覺得我們學校好像旅遊勝地,大家都來,只有本校學生不來,到哪裡去了?章正荃會告訴你,「放洋去了!」!


清涼的黃昏,草浪緩緩隨風搖擺,一個人慢慢踱到河堤。河邊有人在釣魚,過一會兒又來了好些小孩在嘻鬧打水漂,然後大人罵小孩逃,鬧了一陣才平靜下來。覺得自己在很多場合都扮演著旁觀者角色,等這齣戲落幕,又等另一齣戲開演,自己永遠一言不發坐在一旁觀看,看別人追女朋友談戀愛,看別人留學放洋⋯。


天邊緩緩飄過一抹雲,無聲無色,像草地上的小花,像江穎,總要想到她。對自己無可奈何笑笑,想起有一次和她談到畢業後的打算,她說她哥哥明年退役就要出去唸書了,弟弟過幾年也要上大學了,家裏負擔太重。她自己唸社會系,出去也不知要幹什麼,倒不如待在國內多吸取一些心理學和社會行為等相關知識。我問她如果將來有機會出去唸書去不去?我是一向不贊成一畢業就往外跑的,她覺得我的觀念有點偏激。


她說能出去走走看看是好事,只要不是人云亦云,為什麼不去?我們談到人才外流,大學畢業生一窩蜂往國外擠的情形,「妳有什麼看法?」我問。


她想一想,「當然只有各盡本份了!」


「怎麼樣才算各盡本份?出去唸書就是盡本份嗎?」


她說:「有機會出去唸書就把書唸好,學成歸國就將國外學到的新知貢獻於國內;想在國外發展也當克盡職責做好份內工作。」又以胡適、王贛駿為例講了不少。我覺得她講的其實很中肯,她這時又反過來笑我:「你有什麼立場來反對出國唸書?你們台大的不是一畢業就全班搬出國嗎?像十大建設都是我們其他學校的人才在扛著咧!」


想起她那洋洋自得的神氣,我搖搖頭笑笑,這女孩!天色漸暗,星星都出來了,明明滅滅舖滿天際,好像她的眼睛⋯!


8/26

本來弟弟徹夜不歸也是司空見慣的事,結果早上九點多警局打電話來,說弟弟昨晚在美琪喝酒鬧事被拘禁一夜,要人去交保。爸和阿姨都不在,只得我去,好煩!總是這樣,心情頓時變得很沮喪。說好十點去接她的,看樣子是來不及了,打電話告訴她我晚點兒過去,她問是怎麼了。本來家醜不外揚,可是在這麼一個真誠的女孩面前,我怎能說假話?只簡單告訴她,要去警局把弟弟保出來。她並沒追問,只說晚點兒也不要緊,平和的語氣中透著關切,我有一種被理解的溫馨感!


匆匆趕到警局辦理交保手續,承保的警察不耐煩的瞄了我幾眼,我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同一個花園長出來的草也有良莠之分,可是他是我弟弟啊!我心中驟然醒覺,我再怎麼潔身自重,我們仍是同一個花園長出來的草。


弟弟出來時還雙眼紅腫似醒非醒,羞愧的叫了我一聲,回家路上我也一言不發。我心中想著這是怎麼樣一個家?嚴厲不管事的爸爸,冷嘲熱諷的阿姨,不求上進的弟弟,我還是人人稱羡的台大電機系,有屁用?我們是同一個花園長出來的草。


去江穎家的路上,心中越是混亂,車騎得越是飛快,炎熱的風迎面撲打在臉上,好像熱辣辣的巴掌!什麼樣的過去,什麼樣的家庭,江穎真的不會為此輕視我嗎?或許是她的好教養,讓她維持表面上的禮貌?小時候那種對人對事的不信任和自我排斥的陰影又重新籠罩著我。情緒一惡劣,車騎得更是風馳電掣,到她家這段路居然沒出事,心中一驚,覺得手心额頭全是汗。想不到自己個性中也會有這樣走極端的傾向?以前即使是反對世上所有的綱常定律,也只是不贊成而已,心中反覆思想著,我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江穎還是一貫真摯的笑:「你弟弟還好嗎?」我不想提,只淡淡答一句:「現在在家,沒事了!」


帶她去翡翠谷吃飯,她是有心讓我忘掉上午的不愉快吧!講了許多同學之間的趣事給我聽,她在愛的環境中成長,所看到的人事物都是美的化身,我卻無法像她那樣,總是發自內心的笑,我的心在此刻像是經過高速冷凍的,怎麼也磨不掉烙印在在生命中的刻痕。


下午天陰了,走在河堤上,天灰灰的映得水色發沉,內心說不出的鬱悶。江穎說:「不要這麼悶悶不樂的嘛!」她安慰的說,我無奈的笑笑,忍不住要將自己家庭的背景告訴她,低落的情緒讓我詞不答意零零散散講著,「從小記憶中很少看到爸媽好好相處,不是吵架就是冷戰⋯我媽媽只會哭,我也哭,我爸爸煩了也會打我!⋯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我,等到要離婚了,忽然又來搶我⋯當然等到我弟弟妺妹出生後,忽然又沒有人要我了!」頓了半响我又說,「妳知道,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很複雜吧!」


她一直很有耐心的聽著,不時了解的點著頭。「難怪每次講到與家有關的話題,你總是默不作聲,不像平常那麼開朗!」


「妳都看得出?」


「只是有點意識到,我不知道內情這麼複雜!」她凝重的笑笑。


我們沿著堤岸走下去,我邊走邊踢著石子,她一邊默默看著,過一會兒,我抬頭看看她,她關切的眼神溢於言表,誠懇的說:「其實我想你爸媽心裏一定還是很疼你,以你為榮的,只是他們不知道會在你心中留下這麼深的陰影⋯」又拍拍我,像姐姐一樣,「你看你這麼好,我覺得你很難得,一般家庭不幸的孩子如果沒有人好好輔導,長大後不是變得憤世嫉俗就是自暴自棄。可是你並沒有,你獨立、堅強,又很正派,功課、人品、內涵都這麼好,對人又有愛心⋯你又長得帥,所以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她一直想盡好話來安慰我,用詞又和婉,連長得帥都算是優點之一,這樣的話讓人聽了覺得好笑,但是也很受用!


我苦笑著,「謝謝妳這麼抬舉我,以前是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過這麼久也慢慢看開了,今天要不是我弟弟出事,我也不會這樣⋯」


「都過去了嘛,別想那麼多了!」她拂了一下頭髮繼續說,「上次看到書上有一段話,大意是這樣;人當然是應該用心去體會生命中各種深刻的悲哀,但是事後卻應該以達觀來平撫一切。我覺得你會為了父母的離異和愛的終結而感到悲傷,可見得你是一個天性淳厚的人,經過這樣的打擊,將來豈不是更加體認和珍惜愛的價值!」她認真的說著,盈秀的眼靜靜望進我的靈魂中。


她對人生的看法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單純和深度兩種特質在她身上和諧共存,我迷惑的望著她,我敢說她一定也意識到自己的好,才能凡事表現出這種坦然自在的氣度吧!我不由自主的點著頭,「我覺得妳真的很善良,很特別!」出我所料她也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倆相視而笑,一切不快的情緒如雲煙消散。


從河堤這端到那端,我們已經走了好幾個來回,天色已暗,堤岸兩邊的草隨風輕輕搖曳,四周盡是蛙叫蟲鳴的喧囂。「我明天準備回學校了!」她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我悚然一驚,想說些什麼,看她一臉安祥,不確定該如何接口。這些日子已來,我們一直都很親近,尤其經過剛才那樣的剖白,我心中早已默許她是我最珍愛的朋友。她這麼明慧的人,不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我不覺心跳加速。


彷彿回應我心中的話,漆黑的夜空匆匆畫過一綫亮光-是流星,光芒剎間亮過天際又歸於平靜。我們誰也沒開口,靜靜佇立的這一刻,她的頭髮幾乎觸到我的臉,我聞到一絲淡淡髪香,心中不禁有點盪漾,「你許願了嗎?」我低聲問,手輕輕拂過她的秀髪⋯耳中聽到盡是自己的心跳聲⋯。


她感覺到了,轉過身來慢慢往回走,「可能是仲夏夜之夢的影響吧,我總覺得夏天的夢都是虛幻的⋯。」


「可是你和我卻是真實存在的⋯」我忽然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她實在是從開始就了解我的心情,卻又盡量讓自己置身事外。那天帶李到她家,她始終落落大方並無不愉之色,只是站在處境之外看著,給我時間讓我處理好自己的心情!


「我們也只能抓住眼前這一刻吧!」她晃晃手中的青草含蓄一笑,我想我懂她的意思。聖經上不是有這麼一段嗎?「⋯不要為明日自誇,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知⋯」她是願意凡事順其自然吧,這倒是很像她平日的作風。


「妳真沉得住氣,妳從來都不激動的!」我熱切的看著她。


她停了一下,垂下眼簾低聲說:「其實台中並不遠,我放假常常都會回來!」是否這句話洩漏了些什麼,我彷彿見她臉紅了一下。


我不想就這樣放她走,本想帶她去吃飯算是餞行,她略帶羞澀的說,「來日方長,我會寫信給你的。」這句話給了我莫大鼓勵,我不再堅持,把她送回家門口。「妳很好,真的!」兩人莫逆在心,「你也要保重!」她腼腆一笑,輕輕把門掩上⋯。


8/27

獨自走在新生南路的紅磚道上,就像是送走一個多年好友,此刻的我,心情自在而輕鬆。紅磚道上有撐著花傘的女孩在等車,身著 T恤運動褲的高中男生拍著籃球匆匆走過。陽光燦爛,映著人行道兩旁的綠葉閃閃發光,這是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


抬眼望望明淨的晴空,有飛機畫過的淡淡煙痕,不知她是幾點的車走的,也很難體會到她此刻的心情;依戀、迷惘、猶豫⋯這些文藝氣息的形容詞好像並不適用於她,她一直是那麼的肯定,永遠認真專注於此刻。想像她如何抱著洋裝書,穿梭在東海浪漫的校園中,如何在路思義教堂旁的樹蔭下,半垂長髮,眉秀如畫的硏讀課本和思考人生;當此其時,她一定也會想到台北的我吧!


夏天真是個築夢的季節,漫步走到校園,不過幾天,江穎的小白花已開滿一地,再過幾天就開學了,我仍是這樣過著步調悠閒的生活;考試時泡圖書舘,閒時看看電影打打球,和章正荃繼續那托福和放洋的辯論。年輕的日子,說來真是群居終日,無所事事,但這也是我正式揮別過去,進入成人社會之前的最後一個長假了。


八月的風暖暖拂在臉上,草嶺到台北,從過去到未來,暑假就這樣過了;我的心中多出一個影子,我的生命中有了新的感悟和夢想。走過天橋到了公館,迎著過往的人群車輛,這條路我曾千百次走過;在炎夏寒冬,在春風秋雨中,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充滿了信心。過幾天就要選課了,我要去教務處問問申請研究所的事。這是屬於我的生命和青春,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是熱愛生命的;熱愛每一個陽光普照的今日,和每一個未知的明天!


淺淡的雲勻淨的抹在淺藍的天空,澄淨一如她的眼眉,她的笑。飛機的煙痕不知何時已消散無踪,過去的歲月如一幕幕電影鏡頭匆匆掠過,仍是習慣性將手插在褲袋中慢慢踱著。


雁陣來了,排列開一式整齊的人字形,雲淡風輕送鴻雁,一聲淒楚,卻正是舊時相識⋯。我不也平平安安的長大了?慶幸的想著,把一切拋開腦後的我,吹起桂河大橋進行曲的口哨,跨著大步向前走去!

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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